尚海龍：瑣憶敬愛的湯曉鷗老師

12月16號中午確認了湯曉鷗老師不幸離世的消息，我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大腦空白地問上海的朋友，你那邊冷不冷？朋友說：特別冷，零下2度。

認識湯老師的時候是香港最舒服的季節，一晃都快八年了。我至今記得，2016年春天在中文大學教師餐廳，第一次和湯老師見面的情景。徐立博士幫我安排和湯老師單獨見面，午餐點了一條清蒸魚和兩個素菜，我們從中午聊到了太陽下山，那魚應該沒怎麼動。那次聊天最為深刻的印象是，湯老師準備要走一條艱難的路，因為他說：人工智能這事，我們絕對不能抄襲，我們要做原創，當然，原創的代價也很大，比如你花了100塊錢做出來了，人家可能花1塊錢就抄走了，而且我們跟誰競爭呢？都是那些巨頭啊，他們可能有比我們多1000倍的資源，那我們怎麼辦呢？只能加速原創！原創難，但總得有人做吧。

2018年世界首部人工智能基礎教材出版時和湯老師合影

2016年之前，是一個崇尚國際化分工的環境，有些善于模式創新者以Copy to China為口號，將外國創新的技術、產品、模式在中國大市場複製，確實賺了大錢。那時候，鮮少有人提原創，湯老師是我遇到第一個將原創當成信仰的學者。說實話，當時確實不敢想像湯老師和商湯科技能夠成為獨角獸或者上市公司，就如同2017年商湯科技將「堅持原創，讓人工智能引領人類進步」定為一個成立不到3年的「小」公司願景的時候，大家驚訝的表情是一樣的。

湯老師對原創的堅持和熱愛是信仰級別的，2017年夏，國務院發表了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綱要之後，對直至2030年人工智能產業要過萬億、賦能行業產值要超10萬億的長遠目標做了規劃，同時也將問題指出：缺乏人才將制約我國人工智能的發展。還記得我跟湯老師提出：到了2030年，大部分商湯這批人的年齡都不小了，那個時候的骨幹還在中學讀書呢，要不咱們出一套教材吧，把人工智能的前沿知識教給現在的中小學生們。還記得湯老師聽了非常高興，說你這是原創啊，別人誰都沒幹過啊，那趕緊你去和公司研究部門商量一下。那時商湯業務剛起步，還在開拓市場，研究院正在攻堅多項算法，問了一圈也都沒人響應，我也覺得有點灰心時，湯老師讓我去找他的學生——時任香港中文大學多媒體實驗室的林達華教授，沒想到這個想法和達華一拍即合，湯老師就帶着我們開始着手籌劃寫書，結果教授、博士們忙了兩三個月，寫出來的內容拿到中學去試堂，很快被退了回來，反饋意見是老師根本教不了、學生根本不理解，大家才明白閉門造車是不行的，既然是教材，還是要和教育工作者相結合，也要直接面向絕大部分學生的知識水平，湯老師就指導我們找一線中學老師和教育專家聊聊看，我們透過商務印書館聯絡到了華東師範大學的資深教育學家陳玉琨教授，又請陳教授組織了全上海當時多所中學的中學計算機學科的老師參與編寫，經過人工智能專家教授和一線老師的反複磨合，教材的編撰工作才走上了正軌。

湯老師跟暑期創科夏令營的同學在一起

俗話說，提綱挈領，那是人工智能還沒有系統化的知識體系，大綱和框架都要我們自己來想，在詳細分析了當時的單項突破也就是「Narrow AI」的特性以及在視覺、聽覺、自然語言理解等領域的成就後，在有一天和團隊的討論中，我提了一個思路，既然是原創人工智能框架體系，就要起個中國傳統智慧相關的章節名，不如就叫「耳聰、目明、心靈、手巧」，每個部分兩章，總共八章內容。這個想法得到了團隊的肯定，後來真的成為了全世界第一本人工智能基礎教材的章節排序，2018年4月28日，《人工智能基礎高中版》的首發儀式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舉行，發布前，湯老師很興奮也很鄭重地讓我把所有編撰團隊叫在一起開了一個會，把出版教材這件事的意義和大家做了詳細分析，鼓勵大家還要繼續把初中版也籌劃出來，讓學生學習人工智能有知識上的銜接。

2018年4月28日發布第一本人工智能教材。

《人工智能基礎高中版》問世後反再版，據出版商反饋信息，半年時間銷售了20萬本，各大平台長期預售等貨。那時，從美國回來的戴娟也加入了團隊，負責研究配套教材的教學平台等工作，商湯教育鐵三角就這麼成立了，疫情前，在全國完成了超過6000名教師的培訓，服務接近10萬學生學習人工智能的需求，全國各地的朋友來向商湯同事索要這本教材，教材還成為了商湯公司的禮物送給了新加坡的部長和阿聯酋的王室，傳為一段佳話。2018年底，湯老師發了個信息給我，說你推動給學生出教材的事做得很好。那一刻，我心底很感動，因為在當下，出版物是不賺錢的，把眾多科學家的精力投入進來出教材而不是去出商業產品，歸根到底是因為湯老師本質就是一個老師，老師，是愛學生的。

人工智能教材成為了給新加坡部長的禮物

有人說湯老師是身家數百億的企業家，在我看來，湯老師就是一個樸素的老師，他說過創業為什麼，最初就兩個原因，一是讓學習人工智能的學生能有出路，另一個是有更多的資源做科研。湯老師從來都是關心學生的，在履新了上海人工智能實驗室主任後，他正在籌劃給今後在實驗室工作的人才們設計一個適合于人工智能科研、功能齊全的工作環境，讓學生們能夠安心做好科研，湯老師桃李遍天下，無論是在美國、澳洲、英國，湯老師能聯繫的都會和他們保持一定頻次的聯繫，在商湯創業和上海人工智能實驗室創立後，有不少湯老師的學生都回國工作，有的回到了高校、有的入職了商湯、有的加入了實驗室，大部分都在堅持人工智能的發展，奮鬥在深度學習到大模型的一線。這個傳承實際上是湯老師自身就尊重自己的老師言傳身教來的，湯老師的麻省理工導師、也是擔任過麻省理工校長的Eric教授（下圖）多次來華訪問都是湯老師邀請的，而且王曉剛、林達華在跟着湯老師在港中文碩士畢業後，能夠成為Eric的學生，也是湯老師全力推薦去的。

2018年全球人工智能峰會湯老師邀請MIT的Eric教授來華

湯老師愛自己的學生，也關愛所有他能幫助到的學生，為學生們的前程出錢出力，就在湯老師不幸離世的前幾天，我和商湯社會責任部的同事還在討論2023年去青海省捐資助學的事情，這個由我在2017年發起的公益助學活動，幫助西寧市及湟中縣、湟源縣、大通縣的貧困高中生，連續七年七次捐贈，金額超過150萬元，是商湯人自發募捐，每一次籌款和困難學生的需求都有或多或少的差異，這時候湯老師一定是堅定地說我來兜底，我和湯老師助理在11月23日對了一下這些年的捐贈，湯老師捐款36萬零904元人民幣，接近四分之一，是這件公益事業最主要的支持者，而且在非疫情期間，商湯連續多年邀請青海受捐助的高中生來北京、上海，去看北大清華、上交旦，鼓勵他們向心目中的理想大學努力，也邀請這些孩子們來參加商湯科技的年會活動，許多山區的貧困孩子是第一次搭飛機、坐火車，他們在商湯的年會上說，是商湯推開了我眼前的一扇窗，如果我的眼前還有陰影，那是因為我的背後有陽光。

2019年商汤科技年会邀请青海受捐助学生代表一起参加

湯老師在捐資助學、支持全球十多間高校實驗室發展人工智能方面不遺餘力，但可能誰也想不到，他的生活異常簡朴，我在創業時期加入商湯和湯老師、徐立等一起努力，那時我們的出差，都是住二星級酒店，而且是雙人間，因此也和湯老師有幾次深夜臥談，還記得我們因為是香港回鄉證，有一次去西部某城市出差，當地的錦江之星拒絕接待，說我們是外賓，湯老師笑了笑說，咱們換一家豪華的，我們拖着行李去了不遠處的7天酒店。的確，湯老師對自己的生活可以說是能省就省，甚至到了摳門的程度，例如商湯在內地多地的公司選址，要麼是當地的科技園區、要麼是緊鄰大學，一個很大的困難就是打車難，特別是早晚高峰，有的同事會選擇順風車或拼車模式，在商湯群組裏經常會有商湯新員工發個自拍合照，說今天拼車偶遇湯老師。員工好奇問湯老師，咱們公司這麼大，沒車嗎？湯老師笑着回答：當然有啊，還好多輛呢，不過，都拿去做無人駕駛訓練了，公司管理層都沒有車。

商湯科技牽頭成立香港人工智能實驗室協助青年AI創業

我打開和湯老師的微信對話，停留在了12月8號，那天我陪薛瀾教授等專家去香港科技大學開了2023人工智能合作治理國際論壇，因為湯老師不能親自參會但又非常關心，我就將會務情況做了簡要的匯總發給了他，做了簡單交流，沒想到這竟是最後的對話。

12月19日，就是湯老師追思會的日子，感謝香港科技園特別批出大會議廳支持，我送上自己的花圈時想，究竟輓聯寫點什麼呢？思索良久，我寫下了：做人做事做學問 溫潤如玉教授門生故友遍天下，創科創業創新篇 膽識過人儒商千斤重擔勇扛肩。

打開朋友圈，正好王曉剛老師緬懷湯老師的帖文跳了出來：你點燃了無數人的夢想，卻注定孤獨。

我常記得湯老師和我說，海龍，你要這麼想，凡事他都有兩面性，一面是好的，另一面是更好的！

愴然涕下！